绵绵春雨,滋润万物。
自离开浔州,一路上阴雨不断,马车缓缓前行,车轮滚过泥泞的道路,布满泥浆的车轴发出“吱吱呀呀”的声响。
茯苓掀开马车的窗格,一阵清寒的春风夹带着纷纷扬扬的雨丝飘进马车内,茯苓打了个喷嚏,连忙把窗格重新关上,皱了皱鼻子向车内的一位正在安静看书的素衣少女抱怨道:“姑娘,咱们什么时候才能到上京啊?”
不怨茯苓耐不住性子,这漫长的路程和阴雨连绵的天气,即便一向心绪宁和的江宜夏也难掩燥郁。
她有些怔忪地盯着手里的那卷《伤寒杂病论》,书拿在手上一个时辰了,一个字都没有看进去。
江宜夏没有回答茯苓的问题,因为她也不知道上京还有多远。
从出生至今的十四年里,她一直生活在浔州,即便跟随外祖父外出行医采药,最远也只到了与浔州毗邻的江州、冀州等地方,见过最繁华的州城是河间府。
上京,北齐的都城,极致富贵繁华之地。此前,她从未想过此生能踏足上京。
踏足上京并不是值得开心的事,如果可以,她愿终身生活在浔州,陪伴外祖父采药行医,经营济世堂,像外祖父一样成为受百姓尊敬的名医。
世事并不如她想,变故发生在去年的冬日。
一场岁末的风寒席卷了浔州,济世堂里挤满了发热咳喘的病患,外祖父带领着药堂里的众人没日没夜地看诊,即便身子再硬朗,他也是一位年近古稀的老人了,几日之后终于扛不住也病倒了。
风寒邪气侵袭了外祖父年迈的身体,即便更换了好几个方子,外祖父的病情依然难以控制,身子每况愈下。
冬至那晚,外祖父服药之后趁着精神稍好,硬要起身写信,宜夏拗不过他,只好端来了笔墨纸砚,扶着外祖父起身,给他围了厚厚的袄子。
挑亮了灯烛,宜夏在一旁研着墨,看着外祖父拿着笔颤巍巍的手,忍不住轻声道:“阿公,你要写什么?我来替你写吧。”自三岁那年母亲病逝,这个家就只有外祖父跟她相依为命,除此之外,宜夏再没见过有其他来往的亲戚,也从没见过外祖父与谁有信件往来,这个时候,他要写信给谁?
“不必。”外祖父轻咳几声,勉力稳着手将笔沾入墨中,写到“永平侯薛涛大人启……”
第一句话就震住了宜夏,这个名字,即便是生活在远离上京的宜夏也不陌生。
永平侯薛涛,二十年前便是北齐战功赫赫的天之骄子,出身将门,外能威震邻国,内能平定匪寇,凭借一身战功封侯,即便天下安定的这十多年里,他在朝中的地位依旧举足轻重。
外祖父为何会给他去信?
在宜夏出神的时间里,外祖父已经写了大半张信纸,宜夏扫了一眼,惊得手里的墨条都掉在了地上,乌黑的墨汁溅上了她的裙摆,她却浑然不知。只因外祖父信上的内容已经打败了她的世界……
不知过了多久,一双冰冷的手颤颤巍巍地握住了她的手,把她拉回了现实的世界。
“阿暖,来,坐下。”外祖父柔声唤着她的小名,将她拉过来坐在床边,道:“阿公是时候告诉你一些事了。”
外祖父幼年贫苦,在战乱和饥荒之下家中只余他一人,十来岁被一位游医收养,外祖父凭借着天赋与勤奋,在浔州开了这家名为济世堂的医坊,可他也早已过了娶妻的年纪,沉醉在治病救人中的外祖父也不再打算娶妻。而一日早晨开门却在门外发现了一个刚出生的女婴,这便是宜夏的母亲,外祖父收养了这个女婴,把她当做亲生女儿一般疼爱抚养。
女儿十八岁那年,一人到落雁山采药,对医者而言,出门采药是常有的事,一月不归也不稀奇,而那一次,女儿整整去了两月,外祖父忧心起来,正收拾东西要去落雁山寻,她就回来了,除了神情有些疲累,其他倒是还好。
一个月后,女儿忽然提出想去上京看看,外祖父虽不明因由,但她一向很有主意,决定的事情不会更改,外祖父没有多加阻拦,收拾了行李细软,多多叮嘱了一番便让她去了。
又是一个月,女儿从上京回来,神色憔悴,面容枯黄,回到家昏睡了一日未醒,外祖父连忙给女儿把脉,却摸出了如珠走盘的滑脉,并且已是两月有余。
她醒来后面对外祖父的询问不吐一言,外祖父无法,只得细细给女儿调养着身子。十月怀胎一朝分娩,在初夏时节诞下一名可爱的女婴,这便是宜夏。
乖巧懂事的宜夏并没有让沉郁的母亲好起来,她日渐憔悴,即便外祖父穷尽毕生所学依然没能让她好起来,最终在宜夏三岁那年过世。
直到去世前,她才把所有事情告知了外祖父,那年她在落雁山采药时遇到了薛涛,薛涛本是奉命在燕山一带平匪患,意外摔落陡崖之后迷失方向越行越远,失血过多被她救下带到了落雁山的猎屋。
日复一日的两两相对,二人产生情愫互许终身,薛涛离开前许诺回到上京禀明父母后再来娶她,回到家中后她意外发现自己有了身孕,煎熬一个月后她再也等不下去便独自去了上京,在上京却得到了薛涛被封了永平侯的消息,并且他早已婚配,正妻是瑞国公之女,她区区一介平民,别说能见到薛涛,甚至连永平侯府的门都没挨近就被驱赶了,于是她心灰意冷地回到了浔州。
这段过往她深以为耻,不愿吐露半句,此时腹中的孩子已有两月余,她舍不得打掉,但后来生下宜夏,每日见着孩子总会令她想起这段难堪的过往,心里的结解不开药石枉然。
外祖父从枕头底下摸出一块小小的玉牌交到宜夏手中,道:“阿暖,阿公以后不能再照顾你了,这是薛涛当年留给你娘的信物,你去上京寻他吧。”
宜夏有些慌乱地握紧外祖父苍老的手,急道:“阿公不会有事的,我也不会去上京。”
外祖父一阵咳喘,声虚不可继,宜夏从小随外祖父行医,天赋极高,从这一阵咳嗽声里她已然听出了外祖父阳气已耗竭,回天乏术,心底涌起一股莫大的悲哀,她将外祖父的手抵在脸上,眼泪滑出眼眶,“我姓江,叫江宜夏,是阿公的小阿暖,只陪着阿公,哪里都不会去的。”
外祖父粗糙的手抚上宜夏的脸,轻轻地抹去她的眼泪,“阿暖,你还小,阿公再没有旁的可靠的人可以照顾你长大,他再不好也是你亲生的父亲,你去了上京,至少能平安长大。”
宜夏不再反驳,她知道阿公说得有道理,她知道世道艰难,在她这个年岁无依无靠的孤女会受尽欺凌,她还没有能力独自活下去。
冬夜很长,很黑,很冷,屋外寒风呼啸,屋内燃着的炭火偶尔爆出一个火星子发出一点声响,除此之外只有无边的空寂。
更新时间:2025-04-16 08:12:46